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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新说书时代”的媒体崇拜
作者:佚名  文章来源:转载  点击数  更新时间:2007-2-20  文章录入:billlee322  责任编辑:billlee

编辑推荐:以“百家讲坛”的兴盛为标志的“电视说书”运动,如今已经成为社会热议的大众传播形态。本文对此进行了颇有深度的点评和分析,值得借鉴!

继刘心武演说《红楼梦》之后,易中天也在电视台评讲《三国》,接下来又是于丹说《论语》,引起公众的热切关注。有趣的是,作为作家的刘心武,不说自己是讲故事,却标榜所谓的“秦学”,而作为学者的易中天则并不在意学术性探讨,而是热衷于讲故事。这一角色错位,造成了公众和学术界的评估体系的混乱。公众以为自己听到了很有学术价值的言论,学术界则又斥之为毫无学术性的“戏说”或“混嚼”。

无论这二人的角色错乱到何种程度,但他们都具有如下的共同点,即通过电视节目,演绎经典名著,并以通俗易懂和生动活泼的演说方式,赢得了一般听众的喝彩。这一情形类似于传统的说书艺人,尽管他们有意无意要以学术的面目出现。对于古典名著或历史故事的演绎串讲,本就是一种文学形式,这并无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之处。但奇怪的是,这种方式一旦在电视媒体上出现,却引起众多非议。易中天等人的出现,预示着一个建立在电视节目基础上的“新说书”时代,正在悄悄到来。

说书艺术的现代复活

电视作为一个公共媒体,仅仅是提供了一种更便捷、更直观的大众传播手段。通过大众传播媒介,将那些本属于学院的知识向普通公众播散,这在大众传播媒介发达的西方社会,是很平常的事。知名学者往往会借助电视媒体普及学术,或一部分学者分化为大众知识传播人,有别于专业知识分子和学者。但大众能够分享的永远只是学术当中较为确定和实用的部分。

有人斥责易中天等人偏离了学术,俗化了历史,这种指责显然牛头不对马嘴。易中天是个学者,但在电视台讲座,显然不是搞学术研究。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让全国人民都变成学者。另一方面,历史本就是一些个“俗事”,何来“俗化”?怪只怪原先的学者们把历史神话了。《三国志》可以演义出《三国演义》,《三国演义》为何就不能演义出《品三国》呢?就我本人而言,我既不会去听易中天“说书”,也不会去读什么《品三国》。但我决不会因此而去贬低易中天的价值。毫无疑问,易中天等人的讲座不是讲给专业人士听的。易中天是一位好文科老师,一位出色的说书人,至于其学术水准究竟如何,并不是最要紧的事。没有人会把袁阔成或单田芳当作“学者”,也没有人会认为毛宗岗、金圣叹是“说书人”。而跑到电视节目中去搞学术研究,显然是跑错了地方。即使是一位真正的大学问家,也不可能在电视节目中大谈学术,不可能搞一场“全民学者化”运动。所以,不管刘心武、易中天等人的个人意愿如何,他们在《百家讲坛》上的行为,实际上跟学术没有太大关系。

在我看来,刘心武、易中天等人的出现,并非学术发达到了全民普及的程度,而是旧式说书艺术的现代复活。就《三国》(无论是作为历史的《三国志》,还是作为文学的《三国演义》)本身而言,易中天的解读或品味,实际上并未提供多少新鲜内容。他所说的无非是一些平常见解,或作为一家之言的学术观点。将一般学术观点以通俗生动的方式讲授,本也是对一个文科教师的起码要求。然而,易中天的演讲却受到如此狂热的追捧,仿佛是空前绝后的惊世之谈,这从另一个侧面也反映了中学、大学的文学和历史教育状况之恶劣。学院学者们胶柱鼓瑟、刻舟求剑的“学术”,早已令人厌倦。学生们在应试教育的压力下,无暇品读文学和历史作品,以致很难获得真正有效的历史文化知识。尽管今天的教育已经相当普及,但公众患有严重的“文化消渴症”,以致“新说书”在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一种补习教育。

也有人以尊敬原著为由,大肆反对他们的新解读。认为这些“新说书人”在以学术的名义糟蹋经典,是对文化传统的轻侮和亵渎。于丹这么评价自己的《论语》:“我没有那个能力真地把孔子找回来,但中国人一直有找孔子的心。他们不是冲我来的,他们是出于对圣贤和自己心灵的尊敬。”在我看来,没有必要计较对先贤的尊重的真假。况且,情况并未严重到大逆不道的程度。尊重圣贤的方式也有多种,天天上香跪拜是一种,时时反省质疑也是一种。对于我们后人来说,孔子是一大圣贤。但对于上古时代的圣贤来说,孔子则跟我们一样,也是一个继承者和阐释者。从弟子所记载的孔子言论中可以看出,孔子也在不断地寻找重新阐释先贤思想的途径和方式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孔子所推动的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文艺复兴。不过,对于先贤,孔子的做法比较谨慎,他“述而不作”。庄子的做法则不同,庄子有较大的颠覆性。但庄子却认为孔儒对先贤的尊重徒有其表,只得其糟粕而已。真正的尊重应该是创造性的重释。否则,无论是墨守成规、刻舟求剑的注疏,还是浮皮潦草、哗众取宠的时尚化演义,都是在糟蹋经典。

“学术超女”的媒体崇拜

现代媒体为文化传播提供了更为便捷的和大众化的手段,易中天等人合理地利用了现代媒体手段,赢得了听众。但另一方面,现代媒体也带来了“崇拜症”。传统的说书艺术依靠一个固定的场所,说书人与听众之间以一种直接而固定的方式交往。它的传播依赖于直接的“口-耳”关系,“现场声音”是最直接的传播媒介。现代传媒的传播介质的多媒体化,说书人除了言语和声音之外,其个人形象也成为一个重要的传播符号。身体的整体性形象诉诸听觉、视觉诸多感官,形成对受众的整体的、示范性的影像。同时,现代传媒可以连续性地重复,不断强化对受众的视觉冲击。媒体的高科技手段到来的神话般的效果,加上学术的神秘性,造就了公众对“学术明星”的偶像式的崇拜。

在现代媒体的强大号召力面前,观众和听众几乎无可避免地“粉丝化”了。“粉丝”与“偶像”之间的关系,改变了文化传播的结构和性质。“粉丝化”并非以知识理性对待知识,而是实现将知识和文化明星“偶像化”,成为膜拜的对象。这本身就是对知识的开发性和反神话倾向的偏离和背叛。这一代“粉丝”们需要的,实际上既不是文化,也不是知识,甚至不是娱乐。只是出于对强大“偶像”的习惯性的“精神依赖”,把自己交付出去。“粉丝”们的受支配性人格,使得他们既懒得自己觅食,甚至连动嘴咀嚼一下都懒得去做,躺在知识的摇篮里张着嘴等待喂养。易中天等人所扮演的,无非是一个“精神保姆”的角色。他将那些艰涩坚硬的学术“馒头”咀嚼了一遍,拌上了他的玑珠般的唾沫,变成了松软滑腻的面团,易于吞咽和吸收,喂养那些被哺养惯了的年轻一代读书人。这种靠被偶像咀嚼过的精神食粮维持其精神价值的“粉丝”们,喜欢品尝的正是这种口味。在这方面,易中天、于丹现象跟娱乐界的“超女”现象同出一辙。

文化“复古”还是文化“假领”

越来越多的新闻似乎都在表明:大众又重新回到了复古潮。媒体也为此而大造其势。但我不认为这是什么“复古潮”。所谓“复古”,是指恢复古典时代的价值立场、道德风范、美学趣味,等等。当下的这种重述古典风潮,与这些原则无关。甚至恰恰相反,他们是根据当下社会的立场和趣味,来重塑古典。这是一种有关古典的消费时尚。在这场古典文化“时尚化”的消费运动中,经典本身的功能类似于上世纪年代的“假领”。假领不需要太多的布料,只要一点花哨布头和时髦款式,就足以成为品味和身份的标志。“假领”是物质匮乏时代的产物,这种“文化假领”则是精神匮乏的产物。也许有一部分人试图接续母语文化之根,但通过时尚化的方式来实现这一目标,显然是舍本逐末。我理解人们对于“文化假领”的欲求,但倘若将这么一点古典皮屑就称之为“文化复古”,恐怕是很轻率的想法。

现代新文化从古典文化的母体中剥离出来,面对的是一片文化的废墟。事实上,在新文化运动后期,现代知识分子已经开始考虑重新阐释和评价古典传统,并有某种类似“文艺复兴”的计划雏形,如胡适、周作人、顾颉刚等人的文化事业。但这一计划尚未充分展开,就因社会政治的变故等原因而处于停滞状态。海外“新儒学”的兴起,就是这场文艺复兴运动的遥远的和略显空洞的回响。上个世纪末以来,这种复兴意识又开始苏醒。但由于长期的文化破坏,人们在寻找古典文化的活的因子及其与现代生活之间的关联等方面,陷入极为艰难的境地。

毫无疑问,“新说书运动”赢得了媒体,赢得了受众,为传统文化打开了前所未有的广阔市场。但是,中国传统文化的市场得救了,并不意味着中国传统文化因此而得救。 当然,市场得救也是件好事。在一个市场的时代,倘若连市场都没有了,获救的希望也就更为渺茫。想拯救传统文化却又一味排斥市场,这种行为最终只能葬送其所想拯救的。但市场本身从来不想救任何东西,它只为自己的利益服务。在目前情况下,文化与市场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。文化赢得了市场,市场赢得了利润。但市场可能为了利润,竭泽而渔,将文化变得面目全非。在这种情况下,市场可以不负责任,立即抛弃文化,转身寻求其他获利的途径。

从总体上说,当下“新说书运动”中涌现出来的所谓“复古潮流”,实际上是一种文化假象,是一种“回光返照”。在一个文化普遍肤浅化、粗劣化、空洞化的时代,相对衰老的古典文化要得以生存,是相当困难的。它很可能被改造为盛大的“文化马戏”中的一个小丑,以老朽之身气喘吁吁地奔忙,博得观众的哈哈一乐,从而为自己的生存谋得“一箪食”,如此而已。

但也不排除存在着一线“文艺复兴”的希望。文化的获救从其根本上说,只能依靠自身的文化建设。而这又是一个缓慢、长时限的、常常毫无利润可言的过程。一个成熟的文化市场也许有这种耐心陪同文化漫长的发展进程,但从中国市场的状况来看,我不抱这种希望,观众连等一次讲坛讲完的耐心都没有。在社会瞬息万变的活跃时期,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。要赢得这一线希望,既需要赢得更加广阔和更加成熟的文化市场,同时又要与市场博弈,打碎市场的利润枷锁。然而,创造性的文化重释,则更需要一代、几代人,首先是知识分子的艰苦努力。但脆弱的文化机体能否赢得这场博弈,对此尚不能盲目乐观。

(文章最终内容以《北方传媒研究》刊物为准)

作者:张闳

来源:人民网